2019年5月20日 星期一

異星入境--巴別塔的救贖

《異星入境》是部很不科幻的科幻電影,它最科幻的地方僅僅是一個語言學假說:「沙皮爾–沃爾夫假說(Sapir–Whorf hypothesis)」--語言可以影響人們的思考方式和對世界的認知--真正是「眼界決定你的世界」,當然這樣理解這句話是有點超譯了,只是明知超譯,我在看電影的時候,還是不斷聯想到那些我所熟悉的中國哲學理論。

中國,或者說東方哲學,向來強調實踐的重要,「紙上得來終覺淺, 絕知此事要躬行」大家都聽過,可是很多人卻只意識到「坐而言,不如起而行」的層次,卻沒能把握「在實踐中理解」的真諦,沒能了解「知道」的理解和「做到」的理解,兩者有著天壤之別--可惜就連這個道理本身,也只有實踐了之後,才能真正理解。所以中國傳統哲學總是少談理論和知識,多談工夫和境界,或者更簡單的說,要「悟」。從某種層面來說,《異星入境》就是個關於「悟」的電影,當然,它還是有理論的說明,但這終究只是包裝,娛樂的點綴,電影真正的主旨並非和外星文明接觸,也不是激進的語言學理論。

村上春樹在自傳性散文集《身為職業小說家》提到,他在寫第一本小說的時候,為了找到「屬於自己的自然聲音」,先用英文寫作再翻譯成日文,經過這樣的「移植」工作,他才對日文有了更加深刻的理解。同樣的道理,對照電影和小說,你才會發現編導的特易安排:電影是以還沒有學會七足語言的露易絲的觀點展開,於是未來被「偽裝」成回憶,因為這樣的誤導,我們在電影開始的時候下意識的以為露易絲是悲傷的,因為她還承受著女兒過世和丈夫離婚的痛苦。

不過隨著劇情發展,我們會知道事實並非如此,那些夢境,不是露易絲在「回憶過去」而是「預知未來」(只是這樣的理解完全沒有體會到編導的用心,為了誤導觀眾,編劇可是特地修改了露易絲女兒的年紀啊)這個安排的目的,就是要讓觀眾親身體會時間順序對人類認知的影響,然後就像英文/日文和小說/電影的對照,七足外星人的出現,也是為了讓我們重新思考什麼人類是如何認知過去和未來?如果可以「回憶未來」那將會是怎麼樣的光景?

是的,電影的主旨不是外星人而是人類,也就是「我們」。

電影裡面,世界各地的人類為了解讀外星語言拼盡全力,可是他們不了解,真正的危機不是來自異星的天外來客,而是同樣身處地球,明明已經能夠互相溝通,卻不能互相理解的我們,這是電影尖銳的一面,但電影還有溫情的一面。露易絲最後說服尚將軍的,是他妻子的遺言。不應該有人知道的號碼,不應該有人知道的遺言,露易絲用行動說服將軍她掌握了真相,進而說服將軍放棄戰爭,但這只是第一層(還有個隱含的可能是,將軍也學會了七足語,但他還需要一個確認和證明);再往下一層,將軍妻子的遺言「戰爭不會成就英雄,只會造就孤兒寡母」不只是她個人的憂慮,喚起的也不只是將軍對亡妻的思念,而是指向了更加宏大的普世關懷,這才是克服巴別塔悲劇的鑰匙,十二塊拼圖終於合而為一,人類再次同屬於彼此,這是世界的關懷。電影最後,男主角伊恩是這麼對露易絲說的:「妳知道嗎?我花了大半輩子的時間仰望星空,可是真正讓我感到驚訝的,不是遇見他們,而是遇見了妳。」這是個人的關懷(電影鏡頭的轉換和進入七足飛船的重力變化,也再再暗示了這個觀念)

不過這部電影,最打動我的,還是露易絲對溝通的堅持,以及對他人甚至是自己的,毫無保留的信任和坦承。電影最後,即便人類學會了七足語言,彼此也不再隔閡,伊恩仍然沒有辦法理解露易絲的選擇,我們終究沒有辦法真正理解彼此,沒有辦法真正改變命運。這是多麼悲哀的一件事情?伊恩不能諒解,所以他離開了,但是露易絲,那個勇敢、堅定又溫柔的露易絲,她選擇擁抱這一切,不管是女兒的死亡還是伊恩的離開,這都是生命必經的過程。如此哀傷,又如此溫柔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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